焦点!兄弟之战简装本小说--第六章 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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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机械运动(21AR-28AR)共11章 11-1

第六章 萼城  凯拉,萼城领主的女儿,也是佑天国的公主,以及壮大的玛顿河东最美丽的女子;她曾在购物时遇见了一个陌生的阿基夫人。  她刚才品尝过佑天国沿海送来的新梅子;又有人来展示在赛根送来的新手工艺品,它们光亮又多彩;就连遥远的阿玛兹都有人送来玛顿地区最新鲜的香料给她佐餐。一群沙地亚的矮人族争先恐后的向她推销金耳环饰品,说那是他们最伟大的皇帝专用的上品。一个游牧民妇人自荐为她看手相预测公主的命运。这一切都在最隆重的仪式和尊荣下进行,让凯拉觉得非常高兴;毕竟,这才是个公主该享受的好处。

她端详着一个有光泽的沙林斯冰石,宝石晶莹剔透,像钢铁一样坚硬。同时她的手抚摸着从托马库尔进口的法拉吉地毯。一位吟游诗人唱着为了纪念她而当场编的小夜曲。一群街头艺人以公主的名义搭建了一座人形金字塔。商店主们想向萼城最重要的女人展示在店里留下的食品、亚麻布和工艺品样品。  终于凯拉决定到大商场去走一遭。那不是她异想天开(就算是,也没有人敢质疑她的决定——除了她父亲以外。爸爸早就对女儿的突发奇想发过脾气了),她是很认真的;为此还特地做了一个小钱包,她紧紧的握在胸前。她这趟出行的理由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亲、贴身侍卫、甚至她身边的女官,但是她的去意坚定。  就这样,一群不知道自己要跟去哪里的人,跟着公主来到了大商场;她每在一个地方稍作停留,就向四处的商家打听。她问过大大小小的店家,得到的答案却都没办法令她满意,最后有个人指了一处小钟表店给她,她的眼里才又重现了光芒。然后公主告诉女官,女官又对侍卫颐指气使,侍卫们便大呼小叫的吆喝商场中的人群清出一条路来,他们的公主要去造访这家钟表店了。  跟皇宫比起来,商场的店面跟空间都又小又挤,可是这家钟表店却显得更小更窄,而且还夹在一间打铁屋跟珠宝店中间。一楼有个矮小的柜台,把原本就摆满陈列品的店面切成二半,后面则是钟表匠工作的地方。顾客只能站在柜台前仅有的空间中洽购,实在容纳不下太多人;这么一来,卫士们只好站在店门外,不过女官是不可能离开公主半步的,所以她还是簇拥在主子的身边。  凯拉一踏进这家店,鼻子就皱了起来。店里弥漫着一股木头和油的刺鼻味,还有一些她说不出名字来、也从没闻过的气味——她宁愿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而且里头很吵。有一面钟响起报时的音乐声,可是听起来刺耳得很好笑;其实大概有十座钟在报时,还有更多不会叫的钟挂在左面的墙上,却不时的发出滴答声。一个大钟摆来回摆荡着,节奏显得平顺而稳定。若是能忽略这些噪音,光用看的倒还满舒服。  钟表店的师傅看起来是个典型的生意人。脑满肠肥、油光满面;就像她父王说过的,这种人总让人忘了去关心他的健康,反而会担心这个国家的农业政策有没有出问题。说实话,这个老板的三个伙计只比他瘦一点点,凯拉都怀疑起来,他们到底是怎么样同时挤进这间店铺的?现在她觉得店面更小了。  老板秃头,一圈灰发绕在旁边,戴着一副阿基夫式的眼镜,就是那种做精细工匠常会戴的光学眼镜,身上披一件有油墨渍痕的衬衫,外加一件厚质的皮背心。那件皮背心可能是从别的年轻师父那儿买来的,要不就是他变胖前买的。  “最可敬的公主殿下啊,”老板诚惶诚恐的嘟嚷着,一见公主进来便努力弯下腰去行礼。整间店的人就跟在老板的动作之后,一齐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脱帽的脱帽、鞠躬的鞠躬、摇尾巴的摇尾巴。店老板当然摇得最凶。“我真不敢相信,鄙小店能有这样无上的荣幸,承蒙公主殿下您大驾光临。”他很努力的嘟嚷出这一串平常用不到的字眼,“小人深感荣幸,深感荣幸。”  “你是做钟表的。”公主甜甜的说,老板的眼神仿佛在听神谕。  “是,是,是。”连三说道。“敝店就是罗斯科钟表店,也是罗斯科钟表之家。不晓得可敬的公主殿下是不是有兴趣,看上哪个计时器?”  “不是,”凯拉简短的说。她能想家钟表对这些可怜的穷人有多重要,因为他们得上工赚钱养活吃饭,所以要个计时器来提醒自己什么时候该在什么地方;可是她不必,因为凡事没有不等她到场了才开始的,更何况每个人都早准备好了等她到。  她把小皮包放在柜台上,一面打开一面说:“我有样东西想请人修理。这本来是我母后的,可是已经坏了好几年了。”  她拿出一个小银盒子,盒面依然光鉴可人。在这道银色的阳光中,凯拉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澈的眼神,一对深邃的棕色瞳眸,乌黑柔亮的长发,还有柔软的双唇。她毕竟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子,喜欢想象这些别人说来赞美她的形容词;就算她不是佑天国的公主,她也喜欢人家大加称赞她的美貌。  钟表店老板接过银盒子,在他肥厚的手掌上翻来看去,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大姆指放在锁钮上,盒盖便无声的跳了起来。“啊!”他装模作样的惊讶喊道,“哦!”  凯拉突然间发觉,这个老板这辈子可能根本没见过这种东西。“本来盒子打开的时候会有音乐的。”她便说。  “是,当然!”老板把盒盖盖上,又翻着看了几次。他拨弄着嘴唇,皱眉沉吟了一会儿,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抬头看着凯拉,带点阿谀奉承的微笑。“我叫我的助手来看看这东西,年轻人的眼睛比较锐利,手也比较巧一点。您也知道。”不等她的回答,他就转过头去朝后面工作区吼了一声。“助理!柜台!”  凯拉往他大吼的方向看去,很快就注意到一个金发的瘦高男子,还坐在一个板凳上修东西。她之前没多注意到,是因为这个人在她走进店里的时候并没有起来行礼。她觉得好奇怪,每个人明明都会起立的。  这个年轻人不算太瘦,也不致于高得过分,长相满英俊的,可是也没有俊美到引人注目;一头金发颜色很浅,简单的梳成一个马尾。他慢慢的走到柜台前,扬起眉毛问道:“小姐,我能为你效劳吗?”  听到这个人的口音,凯拉开始半信半疑的推测:这个男的说话发音清楚又利落,有可能是阿基夫人,而且也不懂得怎么和真正的皇族应对。她听说阿基夫的国王势力并不强,贵族们的气焰反而比较嚣张,他们高兴对王室怎样就怎样。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很懂工艺品和机械。听说阿基夫的年轻人都很懂这个的。  钟表店老板把银盒子拿给这个年轻人看,“她的母后陛下有件东西要修理,”他看自己的伙计对公主说话不够恭敬,便在她的身份上加重了语气,好教这个年轻小伙子知道状况。“这是个音乐盒。”  这个阿基夫人把盒子拿起来,反复看了几次。看在凯拉的眼里,这个伙计显然比老板懂得清楚些。“那问题呢?”  “它不响了,”老板轻声的说,“本来应该有音乐的。”  “哦,”这个年轻人好冷静。“好吧,我们就来看看问题出在哪里。”他把盒子翻过来,然后用二只手的大姆指用力压着底部。盒子就发出一阵清脆刺耳的响声。  听到这种声音,凯拉吓得跳了起来,老板则是一副快气晕的样子。这个伙计是不是把音乐盒弄坏啦?凯拉猜想。然后她才看到,这个人其实只是把盒子的底盖打开来,拉出一块面板出来。面板上有数不清的齿轮和机件,纠缠得乱七八糟,实在不像是这么精致的东西该有的。  “问题就在这里。”阿基夫伙计很快的动着手指,仔细的摸索着某样东西,然后掏出来。“中间的弹簧发条弹出来了。等一下。”他把盒子留在柜台上,然后转身到自己的上边拿了一根长长细细的工具,前端有点扭曲。“这个应该管用,”他低声的喃喃。一个轻轻的滴答声之后,这个年轻人笑了。“好啦。”他把整块面板放回去,然后又用力压了底壳一下,发出那个吓人的声音。他把盒子交还给公主,二人的指尖擦到一下。  凯拉接过盒子,打开了盒盖。可是没有动静。  女官皱紧了眉头。凯拉则不以为然的扬起眉毛,望着那个年轻人。而老板突然变得满怀歉意,“你要是弄坏了公主的音乐盒——”  “哦,你要转一下嘛。”这个伙计也一样不以为然的说着。凯拉肯定他的语气里有点装模作样。“你应该有钥匙吧?有吗?”  “钥匙?”凯拉反问。  “我来看看,”这个伙计又把手伸出来。公主把盒子递过去的时候,他们的指尖又碰到了。这个人把盒子拿到工作区,在几个抽屉里翻来翻去。最后终于回到柜台前来。  “钥匙,”他说,“要找个能合发条孔的。”一面说,他一面举起手上的一根铁条。丑丑的,看起来又沉重,有一面还很粗糙。他把这根铁条插进发条孔,随便转了几下,拔出来,然后又把盒子交回给公主。“现在试试看吧。”  凯拉打开盒子,一阵轻柔的音乐顿时响彻这间小店。那一刹那,她都忘了自己身处在这个满是不协调滴答声的小地方。远处像是有小仙童在玩闹,一面敲着清脆的水晶铃钟似的。和谐的单音有时重叠,有时分开,好听极了。  她把盒子靠近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两首歌耶。”  阿基夫人点点头,“那就是重奏。用二种完全独立的旋律,在不同的时间互为强弱,组成曲调。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像这样的音乐盒,只不过,当然,不像你的这么精致优雅。”  凯拉笑了笑,把伙计这番恭维当做是对自己的。她把盒子盖上,音乐声便停止了。  “谢谢你。”她说。  年轻伙计递出手上那把厚重的钥匙,“别忘了带着这个,好上发条。”  钟表店老板迅速的伸出一条手臂,快得不像他这种体积该有的速度;他把那根小铁条捧在手上,万分隆重的献到公主面前。“‘萼城之声音乐盒’配上‘罗斯科之钥’!”他把钥匙放在凯拉的小手上。  结果公主看着这个高个子的伙计,”你就是罗斯科?”  伙计笑得很得意;那绝对是得意。“他才是罗斯科。我是克撒。你也可以找个珠宝匠,弄一把更好看的钥匙。”  “谢谢你,好先生克撒。”她故意对着这位年轻的伙计说话,笑得格外优雅;同样的这抹微笑已经融化了不晓得多少个侍从和年轻卫队长。  可是这个叫做克撒的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只是笑回去,“小心哦,发条不要转过头了,之前或许就是这样弄坏的。你只要转到不能转了就该停手。”他这番话是对着女官说的;显然他觉得这种事情会有女官替公主操心。  凯拉又笑了笑,不过不再伸出手来让人家行礼。胖女官跟着她走出店外,满脸皱眉和不解。站到街上后,女官问凯拉。“殿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去珠宝店?”  凯拉把小银盒放回皮包里,手中则拿着那把沉重、粗糙的小铁条。“再说吧,”她轻声的说,“反正不是今天去。我今天已经逛够了。”  于是,这一行队伍——卫士们、女官、公主——便在一路的摇手示意和鲜花祝福声中,回到了神圣的皇城和爸爸的宫殿。  回到钟表店里,罗斯科还是紧紧黏在窗户边,直到整个公主队伍都离开、欢呼欢送的骚动也平息了,他才把自己拔下来。  “公主耶!”他自己跟自己说,一面还兴奋的搓着双手。“萼城的公主竟然在这里!在我的店里!”“还带了一个发条上过头的音乐盒。”克撒摇摇头,“他们怎么没弄个官来管这些事情?”  “小子,你说话小心点。”罗斯科语气刻薄的说。“等消息传出去,说她曾经来过我的店里,欣赏过我的钟表,我们的生意就做不完了。保证你想都想不到!”  “我倒没注意到她在欣赏你的什么东西。”克撒说。  “那是因为你根本也没注意她!”罗斯科咯咯笑。“谁教你不注意!这下子你就亏大了。第一,她是皇族的人,你本来就应该恭敬点;要不然小心你的身家不保。第二,就算她不是个公主,她也够漂亮了。”  “应该是吧,我真的没注意。”克撒倒回他的工作台上。  “应该是?”罗斯科的微笑拉得好宽,“你的眼睛一定中了什么冰水邪了,小子。那样的美人在潘瑞冈恐怕要值十个铜钱还不止吧?”  克撒没再回话,罗斯科也只好摇摇头。这个年轻人工作得很卖力,可是在罗斯科的眼里,他只是傻小子,对工作台以外的事情全没兴趣。  三个月前,这个年轻人出现在罗斯科面前,想要找一份工作。他从沙漠来,坐着法拉吉篷车,可是说话的日音摆明就是个阿基夫人,而且说不定还出身自上流家庭。罗斯科猜想,他或许是个贵族家庭里的小厮,搞不好是做错了什么事,像是吃饭时用错的汤匙诸如此类的,结果就被家里的长辈赶了出来。这是一个钟表店老板竭尽所能的想象。  罗斯科也听说过,他之前先到过一个寺庙找工作,想要当个讲师。当然啦,这个年轻人全无宗教背景,只能碰壁。后来他又到商会去求职,结果也因为阿基夫血统而遭拒,因为佑天国所有的商会都以保护祖国工人为宗旨。罗斯科在钟表和珠宝商会中也算是个小会员(但是他的地位稳固,这一点他每次都要跟人家强调);就在这时候,他正好想多找一个助手。这个阿基夫人只要供吃住就行,他就用了。  当然,罗斯科对这个新助手的工作热诚极端满意。不过他也担心,这个阿基夫人对生活好像少了点更好的要求;罗斯科认为,阿基夫人都是既冷峻又实际的,来了个克撒正好证明这一点。  “我觉得她对你有点意思耶,”过了一会儿,罗斯科又开口。“我把钥匙拿给她的时候,注意到她看你的样子了。”  “哦,‘螺斯科之钥’,”克撒抬起头来,“你拿那把钥匙给她就给她,干嘛那么小题大作?”  “哎呀,”钟表店老板露出老爹般的笑容。“年轻人,我来给你多上一堂社会课吧。规则一:永远要记得签名。我不只卖钟表,我卖的是罗斯科钟表!”他对着那一整面的大小钟墙挥手。“你的名字应该出现在你的每一件作品上,这样人家就会知道你做过什么东西,到头来你的声名也会远播。就算一百年以后,人们也会记得罗斯科和他的钟表。”  “只要那些钟表没坏掉。”克撒暗放冷枪。  “对!而且我们的产品最棒!”罗斯科意气风发的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我们告诉他们的啦!永远记得展现你的实力,而且要记得签名!”  克撒已经掉回头去,在工作台上做起半面钟来。”你有没有在听呀?”罗斯科问道。  “我们要告诉他们,”克撒冷冷的说,“展现你的实力。在作品上签名。我有在听你说话。”可是他连头也没抬一下。  三个月了。这个阿基夫人到店里来工作已经有三个月了,他晚上睡在店里,白天为老板工作,可是老板至今还是不怎么了解他。他好像雇了个谜;一个努力工作的谜,然后就是个谜。  总该有个人来提醒这个年轻人,生命中有比工作更值得追求的事情。罗斯科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会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子捡回来呢?  钟表老爹实在狐疑得不得了。“你们阿基夫人怎么这么孩子气咧?什么事都要讲中庸又实际,承认你看过一个美女会死啊?”  克撒把手里的大钟摆放下。“好,她很漂亮。我现在可以回来工作了吗?”  “我觉得一定是没有神明,”罗斯科说,十指交握以强调他的观点。“阿基夫人好像都不信神的,是不是?”  “以前信过,”克撒回答他,“最近不太信了。”  “问题就在这里。”罗斯科把大手掌放在工作台上。“不信神就没有生命。你们以为神明只是劝世警言啦、诗歌、讲道啦,还有无聊的圣经。佑天的神明是活生生的!我们有很多好神明,而且老天爷还会替我们带更多的神来保佑我们!有布可、大布可、快速之神赫瑞、大地之神盖亚、辛达、润达、米朗——”  “处处都有神明保佑。”克撒干巴巴的说。  “没错!”罗斯科大叫。“不管你做什么,有的神会赞成,有的会反对,也有的就会给你警告。人生就是要那样过才够刺激。”  “这样好像满浪费力气的,”克撒说。“当然啦,除非你是哪个庙的负责人,劝人信神才会对你有好处。”  罗斯科已经无力了,他对这个助手挥挥手宣告放弃。“你搞错啦。至少佑天人会承认他看到一个漂亮小妞,他对这样的好运气也很乐在其中。你就是不承认,所以你会不知不觉冻结你的心。”  克撒放下手里的工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深沉的笑容,摇摇头说:“好,罗斯科先生!我承认,她长得很可爱,而且又高贵。现在我承认啦,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领主可能早就把她许配给哪个有权有势的贵族,要不就是什么财主或地主,好巩固他的势力啦。”  罗斯科奇怪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自己的玩笑。最后老板仿佛恍然大悟,笑了起来。“那你就错啦,小伙子。是啦,领主之前是安排过公主的婚事,不过那个好运的年轻人后来淹死了。他开船往寇利斯的途中遇到了暴风雨,就在那个地方!他们说那里是布可和大布可神的禁地。当然,公主没跟去。”他皱皱鼻子,“你也看到她有多伤心。所以现在她暂时自由,可以做点自己的兴趣,好转移伤痛。”  “那也是暂时嘛,”克撒说,“你们的领主大概已经另有安排了吧。到时候你我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罗斯科叹了一口气。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却把他的满腔浪漫都锁在一个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里。  克撒再次转回他的工作台,“好啦,如果你想谈点生意上的事情,我就告诉你,你这座箱型钟为什么老是慢。”  对,领主对他的小女儿是有过安排,不过不是罗斯科所想的那样。这位一城之主把他的前半生都花在战争上,拖到好晚才成婚,又等了好一阵子才当爸爸。凯拉是他眼中最甜美可爱的苹果,价值就跟他整个王国差不多;她可不是能随随便便送人的礼物。  现在的领主,四处所见尽是和平。他最大的敌国已经被佑天降服,早就成了过去式。他们这一辈的下一代,包括他的小公主在内,都是在没有战火纷扰的太平盛世下被养大的。  领主心里可是不爽得很。  他的身边全是软趴趴的男人女人:侍从们整天说长道短,不再剑拔弩张,老将军们都年届退休之龄,情愿把时间花在陪孙子玩上;年轻的卫队们更改以仪容整洁与否来评定考绩,而不是和敌人作战。  软骨虫,全都是软骨虫,他想。凯拉的未婚夫就是他抽中最棒的下下签;领主的参事本来还对这个王位继承人略有微词,不过爸爸倒觉得这个人已经是万中之选,谁知道那个天杀的笨蛋竟然跑到寇利斯去淹死。  他不想看着自己的血脉断绝,也不希望后代的子孙成为阿基夫势力下的一个小小弱国王。他的王族需要力量。凯拉,他的小天使,就是一个强壮的年轻女子,她不能配一个不相称的弱男人。  在未征得凯拉的同意之下,这个月的某天早上,领主发布了一个消息。他的女儿要嫁给全王国最强的男人,而领主会设立一道测验,来找出这个人。  在王宫的后院,他立了一尊大雕像。这尊雕像是由一块碧玉完整雕成的,有二十码高,上头有领主的肖像,而且花了二十个人才搬上去。他向人民宣称,他会把公主的手交到那个能独力将雕像从后院一端搬到另一端的人。  这项竞赛开始的头一天,就因为克撒说了一句“这是我听过有史以来最愚蠢的一件事”,又引发了罗斯科和他之间的民情比较论之争,就是阿基夫人和佑天的民情差异。  “那是因为你都不浪漫。”罗斯科跟他辩,一面把他们身后的店门锁上。关店似乎是教这年轻人离开板凳的唯一方法;罗斯科想鼓动克撒去看这场竞赛,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让克撒体认萼城是个好地方,能让他学习佑天人,追求更完美的生活。  “我们的民族传说里有很多这种例子,像是解不出来的问题和不可能的任务等等,”罗斯科继续说,“你看比希和康娜的浪漫传说,还有艾罗利思考验泰坦尼亚的爱情。”  克撒走到街上就停了脚步。“可是在传说里,比希跟康娜就死在结婚的那一天,而且艾罗利在被泰坦尼亚拒绝后,还被她的猎狗撕成片片咧。”  罗斯科哼了一声。“我又没说那个例子‘正好’。”他径自往宫殿的方向走去,克撒边摇头边跟在他身后。  招亲竞赛在每个月的第一天举行,领主和凯拉都会到场。在这五个小时之中,全城的商店都会拉下店门,等着看谁能赢取公主的纤纤玉手。仆役们在这一天则忙于打扫后院,排出许多长椅子,供观赛的人休憩。  克撒和罗斯科往下看去,只见一群肌肉结实又粗勇的男人聚集在一处。里面比较瘦的人都有克撒的二倍壮,其中更是不乏超人体格,他们好像单手就能扛起一头大象;从这些人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伤疤看来,恐怕他们之中真有人试过。庭院的院处是领主和公主的座位,他们和观赛的人群远远隔开。  在人潮的推挤下,克撒和罗斯科挤进了场中,此时钟声响起。第一个参赛者大步踱向他的碧玉对手,用他粗壮的手臂环抱住雕像的膝盖处,然后使劲抬起。没啥效果,在观众眼中看来,雕像好像没动半分。那人休息了一下,然后再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钟声再次响起,示意下一个参赛者进场。  又一个大力士进场;这个人的肌肉之发达,好像他的身高都不及体宽。这个人想把手指头塞进雕像底下的缝里,结果只得到十片裂掉的指甲。再一记钟声,下一个参赛者把自己的手臂锁在雕像的腿上,又跪下来以便施力。他使劲拉动那尊雕像的时候,还发出一声震撼性的吼声;吼声变成了尖叫声的时候,只见那名肌肉男突然放开了雕像,跌倒在院子的草地上,紧抓着自己的另一堆骨头。钟声响起时,冲进场内的是一班救护人员,把那名伤者抬了出去。  “走吧,我们去致敬。”罗斯科朝王族的座位挪挪头。  领主和公主的面前有一条流动的人龙,佑天的百姓们经过二位王族面前,很快的掬一个躬,然后用手指触碰嘴唇,这是城里的礼俗。  罗斯科挤进人龙中,使劲地拖着克撒跟他一起走。这个钟表店老板再次展现他胖胖的奇妙功力;他做九十度弯腰鞠躬礼,用力亲手指做飞吻,可是跟在他身旁的伙计却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然后他们二人就走过了。  “她在看你耶!”罗斯科一走过去,就急急对克撒说。  “才没有,”克撒摇头,“她今天不知道已经看过几千人了。”  “她跟我们笑哇,”罗斯科毫不放弃。  “她是公主啊,跟百姓笑笑也是她的反应之一嘛。”克撒理性大发,“如果我是她,我一定紧张得要命;万一那些肌肉男里面真有人搬动了雕像怎么办?我不认为这种人的下一代能生出个聪明的殿下。”  罗斯科猛摇头。“你又来了,干嘛这么理性又实际呢?搞不好她早就笃定没人能成功了。反正她老爸迟早会换个题目考倒人的。你干嘛啊?”  克撒盯着旁边的一处高台,上面堆满了成排的财宝。“那是什么?”他问道。  罗斯科眨眨眼睛。克撒指的那处高台上铺了金色的布,看来非常豪华。上面的东西有厚重的宝剑、闪闪发亮的盾、还有样式极为古老的盔甲。此外,大大小小的珠宝、钻石、蓝宝石等等,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五彩的光芒;外带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里面装着王冠和权杖。  “那是公主的嫁妆。”罗斯科答道,很快的又接下去说。“我知道你那逻辑脑袋一定会想:‘佑天国最有权势的人要招女婿,还送女儿嫁妆做什么?’哎,这是习俗嘛。那些东西都是前一任领主的,有些更是开国之宝,还有一些比萼城的历史更早哪。”  “那本书呢?”克撒又问。  打从这个年轻人到萼城来,罗斯科就没见他像今天这样兴奋过。胖老爹很努力的遮掉金银珠宝的光,看清了克撒指的方向。“你是说在象牙盾旁边的那个东西?”  “对,那个大的。”克撒的语气很不一样,“那是什么?”  罗斯科向前倾,“那是书,”他又确认一次,“那一定是本书。”  “是,我知道。可是你看,那上面有索蓝的象形符号!”克撒急急的说。  罗斯科把眼镜拿了下来,用衬衫擦了擦,然后又戴回去。“好吧,你说是就是。”他耸耸肩,“距离这么远,你看得出那是什么字吗?”  克撒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发了二个音:”'贾——伦'。”他把字音拼出来了,”佑天的历史里有过叫做贾伦的人吗?”  “嗯……”罗斯科想了一下。“我记得好像有个先知还是学者的,要不然就是个哲学家。反正很久以前了啦,比寺庙学校都还早。他很重要吗?”  克撒凝视着那张堆满财宝的桌子,然后转回去看看公主。他一回头,后者正好才刚别过眼光,很明显的是装着在专心看人家搬雕像。公主的脸庞在正午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皮肤细致又有光泽。  克撒咬着嘴唇,“罗斯科先生,我想我要去搬那个雕像。”  罗斯科真希望自己只当做没听到。“我还想上月亮去呢,顺便绑一个月亮宫殿里的侍女下来看看。如果我喝了一整晚的白兰地,我还会记得把我的头固定住,免得飞上天的时候伤了颈子。不过我可不指望这种事情发生。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不可能的就别指望了,这样你就不会太失望。”  “我还是会指望,”克撒直勾勾的瞪着那尊玉雕像。又一个大力士失败。“可是我需要材料。”他转向他的老板,语气严正又精厉。“金属螺栓、铁钉、还有很多。你能不能帮我?”  罗斯科愣了一下。他是个百分之百浪漫的人,可是突然间现实要他向口袋里的小帐本低头。  “呃,可以是可以啦,”他斯斯艾艾的说,“可是你要搞的东西可能大了一点哦?”  克撒点点头,然后又说。“你有没有听过扑翼机?阿基夫的飞行机器。”  罗斯科点头,“我听旅行者讲过故事;”他顿了一会儿,不敢置信的小声。“你知道那是怎么运作的?”  克撒又点了点头,“我……第一架就是我帮忙做起来的。我可以把蓝图都画给你。如果我画给你,你能提供它所需的材料吗?”  罗斯科觉得自己的心,连同口袋里的帐本,都对着这个年轻人摊开来了。他露出灿烂的老爹微笑。  “太厉害了!”罗斯科对着蓝图竖起大姆指。他对材料商下的第一笔订单是羊皮纸和羽毛笔,好让这个年轻的阿基夫人花一整个晚上的时间画完了扑翼机的蓝图。最先完成的是文字大纲,把扑翼机的原理精确的描述一次。然后连接着好几张细部构图,显示驾驶舱该如何架设,功能又是如何;机组间的缆线如伺操作,怎么控制翅膀。再来就是各部位该用哪一种材料和零件,机关和动作的设计该怎么处理才能完美运作。  罗斯科看得呆了,这一切全都是从他那默默修钟表的助手脑子里蹦出来的。这份草图画得之精细,随便一个受过训练的猩猩都能照着图做好一架扑翼机。不,甚至“他自己”都能做得出来。  “了不起!”他喃喃的说,“太惊人了。这简直是艺术。”钟表店老板激动的无法控制自己,仿佛他已经从这些图里看到一架真实的扑翼机了。  克撒微微一笑,不过罗斯科不确定他是为了人家的赞叹之词而笑,还是他也为自己的作品满意。  他们把店后面遮起来,克撒已经在这里开始架构起新的机组了。  其实说真的,克撒的工程看起来好像也在造雕像,大小就跟领主的碧玉雕像差不多。那头金属的野兽上布满了扭曲的金属骨架,上半身看起来像个男人,四肢用铁线和十字螺丝组成,层层叠叠。躯干的上半部有一些薄铁块和铁钉,不过都沿着一根脊柱向上。这个身躯的二侧各有一条又长又丑的手臂,使得现在的结构看起来就像一个猩猩。一个粗略削过的头盔,面罩可以翻上翻下的,且充作头部。工程未完成之前,面罩都是翻开的,里面看得见一块由缆线和齿轮组成的机台,围绕着一块暗暗的宝石。  就在这时候,罗斯科突然发觉,自从克撒踏进这个店以来,他似乎从没笑得像这个星期以来的多。以前的克撒真的是不苟言笑,他甚至也会应付同事、面对客人、或是敷衍老板罗斯科而笑。但是现在的克撒整个人活了起来,跟着他的创作而变得灿烂有光。  整个工程中,罗斯科只问过一个问题。  “你把膝关节作反了耶。”  “那本来就是那样的。”克撒低声说道,随即钻进机组的胸膛去扭一个零件。  在短短的二个月之中,克撒的创作从一团组合的零件堆迅速成长成一个巨型的高塔;想想那本来都只是罗斯科四处收集、讨来、甚至从别的船上“借”来的小东西。整个成品已经略具人型,罗斯科也猜过是不是别的生物,不过那不是他想问的问题。  相对的,后来在某个晚上,克撒正在检查电路的联结时,罗斯科终于问出口。  “谁是米斯拉?”  克撒的手本来正灵活的动着,现在他连忙握紧差点掉下去的起子。  “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我猜啦。”胖老板又说。  克撒瞪着罗斯科,一瞬间,他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冷酷。就那么一瞬间,几个月前那个不苟言笑的克撒仿佛就回来了,罗斯科只差没吓出冷汗。过了一会儿,克撒叹一口气,又转回他的创作上。“你是怎么知道米斯拉的?”  罗斯科忍住笑。“你平常很少睡,克撒,可是你只要一睡就会说梦话。你常常提到米斯拉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叫塔卡雪亚。”  “是托卡西雅,”克撒纠正他,“托卡西雅……是我的老师。她已经死了。”  “嗯,”罗斯科低应着。“那米斯拉呢?”  “是我弟弟。”克撒镇静的说,一面更专心的刨着成品的表面。  “还活着吗?”  “应该吧。”克撒耸耸肩。他抬头打量着机组上缆线的分布。“我也不知道。我们分开的时候算不上要好。”  “哦,”罗斯科想得到,其中一定有些隐情,而且这个年轻人大概不会愿意说。“那你的感觉很不好了?”不过他还是坚持问下去。  “我只希望当时能做些改变,让事情不要是那个结果。”克撒说。罗斯科知道这句话是他的肺腑之言,但是有些真心话还是没说出来。  二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胖老板打破了僵局。“在佑天国,我们相信一个人不只有一个灵魂。你知道这回事吗?”  克撒摇摇头,不过嘴角浮起一抹微笑。罗斯科心想,这大概算是敷衍老板的笑容吧。  “就像你做小男生的时候穿的衣服,和你长大成人时穿的一定不一样。”罗斯科说下去,“所以灵魂也是一样。你做小孩时有一个灵魂,长大一点又会有另外一个,成年之后又有别的。”  克撒不置可否。“我是穿不同的衣服,不过我不晓得灵魂会怎么样。”  罗斯科捻着下巴。“大多数的佑天宗教都相信人死的时候每个灵魂是个别受审的。假设你的前三个灵魂基本上是好的;结果你长大了变成一个强盗或小偷,那就有了第四个灵魂,后来你又向善,开始过道德的生活,这样就有了第五个灵魂,而且是好的。等到你死了,灵魂都分开受审。除了第四个灵魂之外,其它的灵魂都会得到嘉许。但是第四个坏灵魂却会被送到地狱去、或者被毁掉,要不就送回人间,看你皈依的是什么神。”  “你想用这个说明什么?”克撒问他,还是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的机器。  罗斯科笑了。“没有,只是猜你可能为了和你弟弟之间的事情觉得歉疚。不要这样。你来到这里之后就有一个新的灵魂了:一个佑天人的灵魂。让那个灵魂领导你过下半辈子吧。”  克撒站在那里,对罗斯科这番忠告思索良久。然后他摇摇头,“除非我跟我弟弟再谈一次,否则我一辈子都会带着后悔。不过我还是谢谢你的忠告,那很……”他想了一下,然后露出前所未见的笑容。“很有萼城味道。”  罗斯科也回敬他一个微笑,当他这番话是一种恭维。“好啦,”他抬头看看这架巨型机器,“可以动了没?”  “还不行,”克撒扯下他颈子上的一条链子。罗斯科看到那条链子一头系着一颗很大的宝石,暗沉的红色中闪烁着几道多彩的火光。克撒爬上梯子,直到机器的头部,然后把那颗宝石塞进去。罗斯科拼命踮起脚尖,才看得到他只是把红色的宝石伸进去,碰碰原来的那颗暗色石头。  旧的宝石开始发光,慢慢的,从微弱的小光点越来越强,直到它的光芒跟克撒手里的红宝石一样亮。然后在一片白色火花中,宝石发出了碧蓝色的光辉。  这个钟表店老板看着,心想,就像看人家用火把点火似的。  新的宝石一被点亮,整架机器就开始动了起来。先是抬起一只手臂,放下,然后又抬起一次;所有的关节和齿轮都运转得平滑又顺畅。克撒把这只机械兽的面罩调低一点,让宝石的光从它的眼洞里透出来。  ”好啦,”克撒说。”现在这部机器也有个新灵魂了。”  到了第三个月的竞赛时,对凯拉而言已经跟前二次没什么二样了。号角和钟声一次又一次的响起,成群结队的民众带着祝福走过她和她父王的面前(虽然她也注意到,每次的人数都比上个月少一点)。肌肉过度发达的大力士们也成群结队的等在场内,徒劳无功的等着搬动那尊不可能的雕像;同样的,人数也是一点点的减少。  还记得第一次举行竞赛的那一天,王宫后院办了一场非常盛大的庆祝会。再过一个月,第二场竞赛的时候,大家只是带点兴趣。现在,二个月过后,凯拉已经觉得整件事情索然无味了。她往那群驸马候选人打量,努力忍住那股打哆嗦的感觉。这些人不只长得奇怪,恐怕作用也是一样;要跟一副耕田用的犁来比,犁可能还比他们有用点(除非他们用拔的方式除草啦,她有点小邪恶的偷想),至于什么王者风范或是领导者特质之类的嘛,很遗憾的,他们缺得很。不过凯拉的脑子里有一部分在跟这股哆嗦唱反调;那个部分(在精神上)耸耸肩:那又怎么样?反正一等婚礼过完,她就是女王了,所有重要的决策会等到那个时候才下。  起先在观赛的时候,她会想象跟这每一头公牛结婚之后,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结果她越想越害怕,反正他们也没成功,所以她就改猜这些人在失败之后,会遭受什么精神或身体的创伤。她算过,自从第一天竞赛起,有十个人拉伤了肌肉(其中三个伤在跗骨部)、二个肠子爆裂、七个累倒在地,还有一个头部受伤。最后那一个是从北边来的,他在失败受挫之余,激愤的一头撞向雕像。寺庙里的医疗人员拖着他的脚离开了场地。  眼前的这个参赛者会发出咕噜的声响,不过凯拉对他一点也没有兴趣。她比较期待下一个;这些下一个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容易放弃。  等待进场的队伍很快就变短了,围观的民众也一样。她怀疑自己的父王究竟能让这种活动进行到什么时候,说不定就等哪个贵族提亲吧?她暗自猜想,爸爸做事情总是神不知鬼不觉。  凯拉已经向自己的命运提出了辞呈;她一直都是个乖女儿,如果父王要她嫁给一个法拉吉人,她就会在沙漠的某个帐篷里过完与文明绝缘的下半辈子。当然,她对宫廷的礼仪并不生疏,因为从她懂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和王国的强盛要牵扯上关系了。那个在有幸娶她之前就不幸丧命的前任未婚夫也一样,整个婚事决定的过程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她看着正在观赛的父王。他现在正摆出一副扑克脸:冷酷、庄严、若有所思。要是百姓们知道,在看完一天的竞赛之后,这位领主会连声粗话,痛批那些失败的参赛者,粗鄙的程度不下于那些老水手,还可以连骂一个小时。也许没那么夸张吧,凯拉心想。她的父亲是个伟大的战场英雄,英明的领主;可是她私心认为,这场闹剧与其是演给她看的,倒不如说是她父亲想证明给自己看,说佑天国里面还是有战士的。  还有一点,凯拉也暗自确定,爸爸一定觉得自己抬得动那尊雕像——年轻的时候。  又一个壮士拉伤了跗骨部,他是今天最后一个参赛者了。不对,场地里还有三个影子,一个细瘦长长的,还有一个胖胖,另外一个身上披着斗篷,个子比前二个高出许多。  侍从官走向那三个人,和其中二个矮个子交谈过后,又和负责规则的人交换了意见。最后他走到领主身边,低声的说。  “还有一个参赛者,”生性神经质的侍从官语带颤抖,他对老领主可是又敬又爱。“可是有点不太寻常。”  领主咕哝道,“是那个大个子吗?”  “不,陛下。”侍从官老实报告。“是那个瘦的。他说他能用头脑的力量搬动您的雕像,只要先获得您的允许。”  一抹微笑掠过领主的嘴角,凯拉知道爸爸龙心大悦。“让他试试,不过要告诉他,浪费我的时间可是要罚钱的。”  侍从官一鞠躬,然后就退下去。凯拉瞪着走进场的参赛者看。那个瘦的高个子还满吸引人,不过她却在看到旁边的胖老爹之后,才记起她曾经跟这个年轻人打过照面。就是那个钟表店的阿基夫伙计!那个讨厌的嘲讽笑容和利落的腔调,那个陌生人。  在她心头激动的那一刻里,她任自己幻想着和这个人过下半辈子会是什么景况。其实她的预想不算太好。而且她也很怀疑,真的很怀疑,这个人究竟能不能用头脑把雕像搬开?搞不好他会把脑浆洒在那片碧玉上。  凯拉又回想了一下。克撒——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她还把他的钥匙放在她母后的音乐盒旁边。而他的老板,就是那个胖的,她记得在店里听过他的名字,可是她现在想不起来。  克撒大步走向雕像,胖老爹则在他身后,帮着把那座喀啦作响的大东西带过去。空气中有一种味道,好像暴风雨要来之前的味道。阿基夫人深深的一鞠躬。  “我要谢谢领主先生,出了一道这么难的题目,没让其他的竞争者成功。”克撒说道。领主只是挥挥手,催促这个年轻人说快点。凯拉终于确定,爸爸也对这道题目不耐烦了。看来他明天就会宣布取消。  “我现在就要用头脑的力量来搬动这尊雕像。”克撒说完之后,便伸手向后,一把将覆盖在那个庞然大物上头的斗篷掀开。随着那块布落地,群众间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声。  那是一个铁人。起先凯拉以为那是活的,可是她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那是机器;当然啦,他是个钟表师傅,又是阿基夫人。阿基夫人就是这样,成天找身边的东西东拼西凑的,想要凑出个什么有用的玩意儿。  “我用我的头脑做出了这个,”克撒说着,身旁的胖先生便发出一声问哼,因此克撒又加上一句,“再加上罗斯科先生的服务,他专做高级的钟表。”他紧接着说,“就让我的作品搬动您的雕像吧。”大铁人在他的话中举步向前,而那个阿基夫人便在铁人旁边,对着它说话,引导它的每一个动作。  克撒和铁人来到了雕像旁边,只见克撒对着雕像的边上一指,铁人就把一只手放上去;那只手也是用金属做成的,上面还有漆了彩的木头。他又指指另外一边,铁人也依指示行动。  然后,克撒拍拍铁人的身体,铁人就开始做出抬举的动作了。所有的人在此刻都期待着铁人发出咆哮、尖掉、闷哼或咕噜声,但是现在只听得见寂静中的怪声音;有点像凯拉的音乐盒发出的小吱吱声,而且只在音乐声中断的时候才听得见。那个铁人跪下去(从公主所在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觉得那具铁人像是腿骨折了),然后就把雕像搬离了地面。  一道阳光照在雕像的头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群众之间发出更大的惊叹声,不知道是为了眼前的景象还是为了那道光。大铁人把雕像直挺挺的搬起来,离地大约有一码多。它的屁股顿了一下,下半身整整转了半圈,所以膝盖就被转得朝前弯了。它的脊椎转完之后,大铁人就开始往庭院的另一边迈开步。  它走得很慢,不过看起来不像是那尊雕像太重的问题。庭院的地面不平整,而铁人是笔直的开步走,半路遇到了石头,它只管踩碎。凯拉看得心惊胆跳,不知道这片土地够不够支撑住铁人加玉雕像的重量。  被铁人踩碎的石头变成了粉末,可能卷进铁人的脚里,因为现在全场都听得见那阵缆线和滑轮的嘎嘎声。于是克撒又再一次站到铁人的旁边,检视状况,并且大声的重复他的命令。铁人艰辛的继续迈步,把剩下的路程走完,来到了定位点。克撒下达最后一个命令,大铁人便把玉雕像放回地面,并且转一个面,让它对着领主。  围观的群众全都鼓起掌来,也有的人急忙跑开,去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领主的雕像被一个阿基夫人建造的机器搬动了。  凯拉发现自己也在鼓掌,而且是起立鼓掌。可是她瞄了一眼爸爸之后,她便停了动作。他的脸色阴沉,额角青筋浮现。领主默默的站起身来,转回皇宫去;基于义务,凯拉也得跟着回去,不过临走之前,她又多看了这个才华洋溢的阿基夫人一眼。  那个年轻人就站在院子中央,他的机器人就在他身边,钟表店老爹则站在另外一边。观赛的百姓都已经涌到场中央去恭贺他,而他的脸上则有一种无比兴奋的笑容。  她觉得他笑得好灿烂,所以她也回他一笑。不晓得他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示好,因为凯拉只能赶快跟上父王的脚步回到皇宫去。现在她只希望老爸爸在爆发之前,能走到一间墙壁厚一点的房间。  领主足足咒骂了十五分钟,又张牙舞爪的恐吓了十五分钟。凯拉、侍卫长、凯拉的女官、还有一排紧张兮兮的宫廷侍从们,全都站在一起,等这场暴风过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吃了熊心豹子胆哪!”他对着喽罗们大吼,“瞧不起人嘛!那个臭……臭……”领主张大的嘴一颤一颤的;后面该接什么字才好。“无赖!那个臭无赖以为就凭他耍个三流把戏就能得到我女儿?”“呃,”颤危危的侍卫长说话了,“您是说过要将她嫁给搬动雕像的人的。”  领主猛然间狠狠地哼了一声。  “您也同意他试试了,”侍卫长把全身的勇气都集中在话里,“他是说过他要用头脑的力量搬动雕像的。”  “他又不是!”领主暴怒。“都是那个转转转的机器人做的!”  “呃,”侍卫长真是老来勇,“那么您可以将公主嫁给那个机器。”  凯拉迸出一个咯咯笑,不过这个百战沙场的爸爸可开不起这种玩笑。一瞬间侍卫长已经臣服在他主子的暴力之下,逃得远远去。咯咯笑则引来了大雷公的注意。  “还有你!”领主打雷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说?”凯拉高声叫了起来。突然被雷打到,她可是老大不高兴。“你要我嫁给那个倒霉的船员时,我没得‘说’;”她大步跺向她爸爸,趁胜追击。“后来你又说要把我许配给全国最肥壮的公牛,我也没得‘说’。好啦,现在总算有人来揭穿你的小游戏,我突然又有得‘说’啦?”  领主惊愕的瞪着凯拉,其实是被她同样猛烈的发作吓到了。他的肩膀颓然垂下,“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可是一想到要把你嫁给这个……外国人。这个……阿基夫人。这个……无赖!我就……”“反正你是萼城的领主,”凯拉冷冷的说,“你爱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你高兴,你也可以把他赶出我们国家呀。除非你要问我的意见,那我就说。他长得很不错,身材也很好看,而且好像也满聪明的。我不会介意去当他的新娘子。”  领主的眉头马上打结,凯拉开始想她父王在思考她的哪一段话——是她不介意去当克撒的新娘,还是他可以把克撒驱逐出境?这时她的身后响起大门声,侍卫长的头从厚重的门后露出来。  “干嘛!”领主没好气的问。“有访客要求见您,陛下。”侍卫长的勇气真叫凯拉吃惊。  “是那个小无赖吗?”领主还是一样没好气。“跟他说我们还没决定他那套把戏合不合规定。”“不是……”侍卫长喉头咕噜一声,“那个阿基夫人。是他的,呃,赞助者。”  领主看看凯拉,凯拉则点点头。宫廷里的人都被她爸爸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来个本土的钟表店老板可能会替克撒扭转点形象。  不过这个希望有点渺茫。钟表店的胖老爹竟然对领主三跪九叩,他的蹒跚更浪费时间,简直快把领主的耐性磨光光了。罗斯科跪第三次的时候,凯拉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扶他起来,然后把他带到领主面前。  “陛下,公主殿下,”胖老爹不住的喘气,“军刀队的征服者,财富的掌管者,我等命运的主宰者。”  领主百般不耐的拍弄着手掌,凯拉也奇怪,钟表店老板平常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我带来二个口信,”罗斯科说。“头一个是我那年轻冲动的助手及合伙人,克撒先生的请求,那个阿基夫人。”说完,他等了一下,看看领主的反应。  “说下去。”领主爱理不理的动动嘴。  钟表店老板便清清喉咙,“大人,克撒说,如果您选择撤回竞赛的条件,他能够谅解,虽然这么做会使他非常失望,因为他将失去您女儿的陪伴。”说罢他向凯拉一鞠躬,公主便向他点头回礼。她倒是对老板所言克撒真否会失望一事存疑。  “就那样?”领主问。  “是的,那是第一个口信。”罗斯科必恭必敬。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我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罗斯科压低了声音。“就是这个。”他伸手进背心,掏出一张羊皮纸。他把羊皮纸交给侍卫长,侍卫长便呈给领主。  领主翻开纸卷,咕哝着说。“这又是什么?”  “陛下,这是一份蓝图。”罗斯科说,“是一部能飞的机器,也就是阿基夫人的飞行器,是由那位年轻的天才克撒先生设计的。”  领主从纸卷里抬起头来看看胖老爹,又看看蓝图,再看看胖老爹。“那个阿基夫人知道怎么做飞行器?飞得起来吗?”  钟表店老板又深深的一鞠躬,“我也不能确定。二个月之前,我也不会告诉您他做的机器人能动。但是刚才我们都看见了。”  领主又仔细看了蓝图一次。“而且这个阿基夫脑子里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秘密哪。”他喃喃的说,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  “我也会这么假定,”罗斯科说,“他为人态度相当保留,大概只有和他最亲近的人才能知道他心中的秘密。很显然,他需要一个女性的温柔来引发他最好的潜力。”胖老爹又再一次向凯拉鞠躬。领主不讲话了,凯拉知道他正在衡量孰轻孰重。最后他终于说,“女儿,你刚才是说真的吗?你说不会介意去嫁那个……天才的……小无赖?”  凯拉轻轻点头。“我是说真的。而且我觉得,他是您至今相中最好的人选。”  老爸爸叹了深深一口气,又揉揉眼睛,把羊皮纸还给钟表店胖老板。“很好,现在我们就回去跟我未来的女婿道喜吧。”  典礼举行得非常华丽,就算以佑天的标准来衡量也是华丽。萼城有三座主要的大庙,还有一对托拉库小庙里重要的僧侣,人人都想在这场婚礼上致词。凯拉本来想藉此数数全国究竟有多少官方的僧侣,可是数到第十五还是十六就放弃了。  过程却冗长得无聊。道师朗颂,诗班咏唱,驱逐恶灵,召唤神灵。更多的布道师,更多的诗班。新人亲吻圣像,把双手放在圣经上,绕着庆祝典礼的火堆跳舞;洒圣水,喝祭祀过的酒,放和平鸽,点火烧掉往日的遗憾。他们又在出鞘的刀锋下游行,接受来自百姓的祝福、道贺,还有感动。二人的额头上都戴了金银交缠的头环,无视于克撒的阿基夫身份。  凯拉也说不上来这一整天的仪式象征什么;她正式下嫁的是克撒、还是一个阿基夫学者,或是萼城的新任首席神器师。她只能说,这一天结束之后,她就是个已婚妇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妻子。而整个典礼之中,克撒也都很体贴;既没表现出不耐烦(就在第七个僧侣上前来致词之后,爸爸倒是很明显的不耐烦起来),也没有一丝无聊或忍受的神情。他看起来像是在观察这一切,暗记在心里,也不会提什么建议。在一整天的仪式和典礼中,有些比较传统却不雅的习俗,凯拉还期望能看到这个外国丈夫会露出那种怪怪的阿基夫笑容,结果他却还是一样的文静优雅。  在无止尽的典礼仪式之后,新人还要游街,接受民众摇旗呐喊的欢呼,夹道百姓争相抛彩带,举火把,放烟火。吃一顿丰盛的婚宴,上几十道菜,每吃一口还要被一番又冗长的致词打断,只因为这些发言的人觉得他要对公主和她那令人称奇(不知道现在还神不神秘)的新郎倌说几句好话。  终于,典礼办完了,仪式结束了,饭也吃好了。午夜的钟声响起后,这对新人好不容易才被带回他们的新居,进了洞房。公主的嫁妆全都放在皇宫的偏厅这里,还有许多新的礼物。床上铺的是阿玛兹的新丝,上面撒了许多玫瑰花瓣。十几个小巧的火盆里燃起芬芳的薰香,屋子里点着腊烛,灯火通明。  仆役们留下新人,把大门关上之后,就退了下去。  凯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伸向她的新郎。克撒缓缓的执起她的手,公主这才发现一个年轻男子竟也会颤抖;她纤瘦的丈夫甚至在二人手指交触的时候,还微微退缩了一下。他知不知道这会让公主发觉,他正无言的传达了他这辈子的最紧张时刻?  但是她说,“你的手很有力耶。”  “做工艺品的嘛,”他的声音里还有点不安。“你也需要强壮的手指头才抓得住啊。”  “还要有强壮的头脑,”说罢,她便贴近他。只觉得他的身体紧绷得像她音乐盒里的弹簧一样。“凯拉,”克撒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轻轻说话。“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诉你。”  凯拉的心沉了一下下,不过她很快恢复常态。”你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我——”克撒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站离开她的身边,看着她的眼睛。“有人说我晚上会说梦话。”她微微笑了起来,放两根手指头在她丈夫的嘴唇上。“那有什么关系,”她说话的声音好轻好低,几乎像在耳语。“我是个很不错的听众呀。”她便亲吻他。  之后,凯拉的呼吸变得缓长而深沉。她就睡在旁边,挨在克撒瘦长的骨架子旁。他轻轻碰她的眉毛一下,很轻很轻。她在床上扭动了一下,翻了个身,然后就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中。  悄悄的,克撒从柔软的丝床爬起来。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从窗子望下去,整个萼城都还在寂静中。在他的眼界之外,整个国度仿佛都为了这场庆典精疲力尽,沉沉睡去,只有城堡和玛顿河之间还有极少的点点灯光。  缓缓的,克撒走过房间。他把房里所有的烛火都熄了,只留下一盏,带到公主的嫁妆那里。他看着这成排的财宝,然后小心的跪下来,捡起那本厚重的大书。书背上印着索蓝的象形文字——贾伦之书。

克撒把这本书拿到新房另一头远处的书桌上,放了烛台。良久,他远远望着自己的新妻,沉沉的睡在黑暗中。然后他便打开这本古老的典籍,读了起来。

关键词: 那是什么 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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